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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(第1页)

  铺开纸,按照写公文的一般格式,一点点在纸面上写下来。最后在落款的地方,拿出随身的印章,在上面盖了个戳,递到许杭面前。  这张纸薄薄一页而已,只有许杭自己知道,接过这张纸的自己是什么心情。  如斯之轻,何能承受四年之重呢?  眉头狠狠一跳,许杭暗暗咬了咬舌尖,缓缓将它接过,折叠、再折叠,放进了袖子里。  然后似乎转身就要往外走,章尧臣有点惊讶:“你不杀我?”  问完就有些后悔,这好像是自己求死一般,章尧臣嘴巴张张合合了一下,略觉得有些窘迫。  许杭果真就止了步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在过去这十一年里,每当我痛苦的时候,我就在想,要让你们怎么死比较好。活活烧死,让你们感受一下蜀城百姓的绝望么?还是说,千刀万剐,让你们每一刀都忏悔自己的罪过?”他如判官,长相那么无辜,说话却那么残忍:“最后我发现,不够的,你们怎么死都是不够的。再惨烈的方式,都不能使你们的血洗刷掉曾经的错误,只会让我更加恶心罢了。”  袁森和汪荣火的事情之后,许杭两次都给自己狠狠洗了很久的身体,却觉得那个血腥味浓烈得入骨。  “所以,这一次,请你死得安安静静的,不要脏了我的眼。”  章尧臣眉头一皱:“你是要我…自尽么?”  “你要是受不了,也可以。”许杭突然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,听得章尧臣稀里糊涂的。  “受不了什么?”  许杭走回去,手在章尧臣喝过的那个咖啡杯边沿抚了一下,意有所指地问:“咖啡好喝吗?”  咖啡里有毒!  章尧臣一下子就明白过来,狠狠掐着自己的喉咙,好像刚才喝的是硫酸,现在已经将他五脏六腑都腐蚀了一般,面色也如土。  面对着章尧臣的慌乱,许杭大发善心地给他解释:“是你划了一块地出来,让日本人在金陵能够肆无忌惮地做活人实验,那么让你去尝尝他们的研究结果不是正好吗?章尧臣,自食其果是什么滋味,你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慢慢回味。”  不知道为什么,这一次,许杭并没有多少复仇得偿的快感。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,毫无意外,所以才显得寡淡。  再呆在房间里,和章尧臣闻着同一个空间里的空气,他只怕就要吐出来了。  一步步走到门边,手搭上了把手。  “你做这一切,都是为了段烨霖吗?!”章尧臣突然在其背后开口,拦住了许杭出门的动作,“你真的觉得,我死了以后,你们的结局便会是安康吗?”  一生都顺畅的章尧臣,年轻的时候也是叱咤风云,在上海滩混到今天,他打败过多少敌人,可是最后败在这个小孩子的手上,说真的就甘心,那也是假的。  他很矛盾,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是报应临头、自作自受,另一方面他歹毒作祟、人心不足。  或许人在绝望的时候,总是会想着拉别人下水。  “十一年前,蜀城的那场火,我是玩火自焚,我认了。可是你真的觉得你的仇就报完了吗?”他似乎要吐露出什么骇人的故事。  许杭心中一动,面上却仍是没有表情,反而章尧臣却像是在说一件趣事,道:“我、袁森、汪荣火,是我们害了你们,可是段烨霖就无辜吗?我记得清清楚楚,当年他是个小队长,蜀城纵火的军人中,他也在!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,可有想过,段烨霖也在其中?!”  房间里的温度,像那杯咖啡一样,一度一度凉下去。  许杭却是没有任何反应,仿佛根本未曾听到,他很随意地转过身:“你以为,你说这样的话,就能在你临死之前也报复一番我,好让你那颗丑陋的内心觉得平衡一点么?”  “你…难道你不相信?!”这个反应太出乎章尧臣的意料,“只要去查就能查出段……”  “我知道。”  许杭淡淡地回答他,一下子就击碎了章尧臣最后的獠牙,让他的张牙舞爪显得那么滑稽可笑。  直到这时,章尧臣终于才明白,凭什么许杭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孩子能把他逼上绝路。只因为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出手,没人看得穿他,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弱点。  不怕敌人的强大,只怕自己对他毫无伤害。便是如此了。  他好似看油锅中垂死挣扎的蚂蚁一般,看了章尧臣最后一眼,拉开门,往外走。灰色的长衫拂过门框,飘逸地如一阵清风,让人抓不住,更像他从未来过:“参谋长,一路好走,恕不远送。”  ‘啪’的一声,门被合上了。这场诀别的交易就算到此为止了。  门里头,是怎么样的叹息不甘和无奈,暂且不去管他。  只是门外面,许杭惨白着脸走了几步,然后身子往旁边一软,靠在墙上,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胳膊。第152章  金燕堂里头的一处偏院小院子里,胡大夫正在熬着药粥,蝉衣哭肿了眼睛进来端药,胡大夫说:“行了,端去吧,让老人家走的时候少些痛苦。”  病入膏肓,无可救药。  段烨霖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,蝉衣就扑上去了:“司令!当家的他…他…”  “来不及了。”段烨霖摇了摇头,蝉衣明白许杭已经走了,这便是错过了。  他们进了房间,床上躺着一个半白头发的老人家,因为病痛折磨,已经很憔悴了,嘴巴大片的青紫色,要不是双手不受控的微微颤抖,他们甚至会以为她已经去了。  蝉衣去把自己的娘扶起来,给她喂粥,可是怎么都喂不进去,老人家嘴里念念叨叨,像在说着什么。  段烨霖走上前去,把碗接过来,靠近老人家,就听见她一直在念着:“少…爷……小…少爷…”  曾经听许杭说,这个奶娘自己有很多孩子,可是为了照顾许杭,把自己的孩子都放在一边不理会,所以她的爱有很多都是给了许杭的。  段烨霖舀了舀粥,对着神志不清的老人说:“奶娘,许杭很快就到了,您喝一口粥,好不好?”  不知道这个老人有没有听进去,段烨霖试着喂了一下,可是老人家还是吞不下去,好像知道他不是许杭,不肯喝一般。  “您喝一口,喝一口,许杭就回来了,相信我。”  然而还是不行。  蝉衣急哭了:“娘,就算是要上路,也要吃饱了上路呀,您吃一点吧……”  穷人家就是最怕这些鬼神之说,段烨霖拿手帕给老人擦了擦嘴角,有些怜悯:“如果少棠现在在这儿,怕是会伤心的。只是他回来若是知道没能看到最后一眼,也会很悲痛。”  蝉衣眼泪吧嗒吧嗒的。  可这个时候,奶娘突然有了反应,她一下子抓住了段烨霖的衣袖,眼睛也稍微有点光亮,拼尽力气一般,也只是气音:“少…少…棠…”  段烨霖一下子就明白她想说什么,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:“对,少棠就要回来了,他回来了!”  看着娘亲有回光返照之相,蝉衣舀起粥再给她试了试,这回倒是一口没吐,全部吞下去了。  只是她的手一直抓着段烨霖的手,半天都不撒开,老半天才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老银子打的平安扣,一看就是给那种小婴儿用的,年头或许很久了,表面都发黑了,颤颤巍巍放在了段烨霖手里。  那平安扣正面写着平安如意,反面只刻着一个‘杭’字,应当是许杭小时候带过的。  或许是把段烨霖认作了许杭,老人家安详地看了一会儿,然后闭上眼,断了气。  在蝉衣的哭声中,段烨霖把人平放好,盖好白布,略看了一会儿,慢慢从院子里出去了。  乔松就在院子外头站着,段烨霖马上就吩咐他:“准备一下后事吧。”  “不需要让人赶紧通知许少爷吗?”  “他的脾气我知道,不会把重要的事情做到一半撒手回来的。与其让他难过地忍耐着,不如等他回来再告诉他。”  乔松明白了:“好。”  段烨霖仔细吩咐道:“去买些白色的灯笼、纱帐、白蜡烛…。还有些黑色的庚帖,对了还有黑色的纸,让人剪出姓氏,贴在灯笼上挂着。”  “是,不过,蝉衣他娘姓什么呀?”  段烨霖想了想:“一般从主人家出殡的,挂主人的姓氏吧,少棠应该也是愿意的,就贴‘许’字……”  说到这里,段烨霖突然卡了一下。  姓氏?名字?  大脑中像是两股电呲呲一下碰撞出火花来,段烨霖发觉自己似乎一直遗忘了一件事情。  方才在照顾奶娘的时候,他说‘许杭’的时候,奶娘没有反应;可是在喊‘少棠’的时候,奶娘才突然像是认出来了,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?  是奶娘病糊涂了,还是他段烨霖想多了?  奶娘认识‘少棠’,却不认识‘许杭’?  他马上从口袋里把那个平安扣掏出来反复看,那个‘杭’字也显得很诡异。  有人会在刻平安扣的时候,只刻名不刻姓的么?这个行为太过反常。  他突然又想到乔道桑之前跟他说过的话,在蜀城,他并未找到本家姓许之人。  那个时候,他有怀疑过许杭可能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,也有可能他就不是来自蜀城,只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才随口诌的。  现在想来,不是还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吗————他不姓‘许’。  段烨霖一下子扯住准备买丧事材料的乔松:“乔四叔送来的那个人,在哪儿?!”  乔松被他摇得懵了一下,才渐渐反应过来。  那个人是祖籍就在蜀城的一位说书人,名叫姜升,年四十,除了蜀城战乱时外出逃窜,其余时间都在蜀城,因为人缘好记性也好,消息灵通,也有人当他是百晓生的。  这个姜升不知道司令找他做什么,只是那个乔老爷给他一大笔钱,让他知无不言,有问有答,其他的不放在心上。  于是他给段烨霖行礼:“见过司令。”  段烨霖开门见山:“乔四叔让你给我带什么消息?”  “乔老板没有让我给您带消息,只是说有一些蜀城往事,您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。”  段烨霖想了想,请他坐下,然后慢慢描述起来:“你们蜀城,二十几年前可有什么富豪贵胄之家么?”  姜升摇了摇扇子:“那可太多了,不知司令想知道哪一家?”  这可把段烨霖难到了,他想了想:“我也不知道…哦,他家有个主母,是贺州人,其他也不太了解。”  他此刻才发现,对于许杭的过去,他的了解原来是这么浅薄。  听此言,姜升把扇子在手里拍了拍,眼睛眨了眨:“贺州人…嗯……二十几年前,倒是有一位贺州的千金小姐嫁到蜀城,我那时年纪小,那个灯河十里的景象至今还念念不忘呢!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司令想问的那个?”  “快仔细说,那家人是什么情形!”段烨霖语速加快,呼吸急促。  偏偏姜升是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来:“那小姐姓金,名叫金燕钗……”  金燕钗。金燕堂!  喀嚓!段烨霖捏碎了一个茶杯,把姜升吓了一跳。他虽然脸僵着,却说:“你继续。”  “是,”姜升试着把话说得快一些,“二十多年前,那户人家可是蜀城首富,人也心善,十里八乡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。这家人世代以行医治病为生,开了家最大的药方,名叫‘言午药堂’,药铺当家的姓杭,名叫杭鹤鸣,一时之间风光无限,夫妻二人也是一段佳话。”  嘭!  像是地雷缠在枝蔓上,枝蔓缠上心脏,在最靠近跳动脉搏的地方,炸成一片惨烈!段烨霖耳边像是打着擂鼓,再仔细听下去才发现,那是自己的心跳声。  言午,言午,连起来正是个许字,原来他不姓许,也不叫许少棠,而该叫‘杭少棠’才对。  他爱了四年的人,没想到竟然连真名都隐藏着。从前他不愿意去触碰的过去,竟是这如疮疽般的事实。  “……后来呢?”  “后来?没有后来了。”姜升把扇子一合,对蜀城的遭遇惋惜不已,“蜀城一火,把所有的都烧干净了,他们一家都死光了,一个也没剩下。”  “都…死光了?”  “是啊,可怜他们家就剩一个独子,也没逃出来。唉…老天不长眼,又能怎么办呢?那个小少爷,我也见过一面,一看就聪明伶俐,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,清透干净呢。可怜可叹呐!”  喋喋不休哀叹的姜升一点没注意到,段烨霖的手垂在那里,眉眼也挂了下来,竟渐渐浮上一点灰败的沉色。第153章  这大概是姜升这辈子说过的书当中最轻松也最有赚头的一笔了。  他哼着小调从小铜关走出来的时候,天还没暗,他腰间沉甸甸的袋子象征着他这大半年都不需要去说书,还能喝上佳酿,泡个美人。  只是在听他说书的那么多客人中,只有这个段司令,表情最难看了。  也是,毕竟他说的也不是书上写的有趣故事。  没有人知道,在姜升走了以后,段烨霖给乔道桑打了一通电话,又聊了很久,然后一个人去了金燕堂。  金燕堂今日缟素,蝉衣他们在偏院里守灵,整个园子空空荡荡的,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。  你说奇不奇怪,明明只是一个人不见了,可是整个园子就像没了魂儿,风在这里肆虐,堂而皇之地冲来跑去。  走过荷塘,就记得许杭赤脚在这儿淋过雨;走过回廊,就记得许杭在这儿背靠柱廊喂鱼的样子;走过町步,就记得水面倒映的他的容颜;走过房间,就记得窗口那几枝文竹是许杭亲手栽的。  漫天遍野,空中地上,哪里都是他。  纠缠四年,许杭永远都像是一碗刚熬好的药,幽幽飘着药香,可是只有喝下去才知道是毒药还是解药。  直到现在,段烨霖才明白,他锁住的,不是一只清冷傲慢的金雀,而是一把冰冷尖锐的金钗。  他竟然还和他说什么,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?  笑话。  “呵…哈哈…哈哈哈!哈哈哈哈!”段烨霖站在绮园里那条曾经开满芍药的小路上,蹲下身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  这笑声让他的背弓起来一颤一颤的,仿佛是那根筋脉被死死扯住,一下一下地往上扯着。  疼,对,真疼。  戏结束了,该散场了,该露出来的都露出来吧。  段烨霖没有注意到,一声麻衣孝服的蝉衣在绮园门外瞥了一眼,然后一溜儿的小碎步往外跑走了。  ----  特效药的研究很顺利,已经投入生产,不过两周的功夫就能完成。  同样顺利的,还有传来死讯并且见报的章尧臣。  报纸上写得很含糊,说发现尸体的时候,表皮溃烂,喉头插着一根金钗,像是自尽又像是他杀的。因为独自死在栖燕山庄,盛夏天气,闷热的房屋,内脏都被老鼠啃咬干净了。  时日今日,见到这个人的死讯,许杭内心已经无悲无喜,就像唱完一场本就熟悉的折子戏一般。  他只是想着,今日该回贺州去了。临走的时候,医药所的人很热心地送了许杭一包临城特产的百香糕,许杭原本嫌难带,可是转念一想,或许段烨霖爱吃,便往包裹里放了。  回贺州的火车,当日没有直达,而是在边上的一个镇子下车,再花钱租车回去。  离贺州还有五里地,许杭在选择在驿站的一个茶屋休息,喝顿茶的功夫,远远就看见一辆车急匆匆从另一边开过来。  不偏不倚,正正好就停在许杭的面前。  车上下来一个司机,把一个食盒放在许杭的面前:“许先生,这是顾小姐让我给您送的饺子,是她亲手包的。”  许杭盯着那个食盒,面色很凝重。  无缘无故,为什么突然送了一盒饺子?而且他今日就能回贺州了,还非得马上送过来?  “你家小姐?”  “准确地说,是您府上的丫鬟让我们小姐特意送来的,小姐现在可能已经在出国的船上了,她说您看了就知道了。”  带着疑问他打开了食盒,只看了一眼就盖上,低头沉默了很久。然后才对司机说:“辛苦了,能麻烦您帮我跑一趟么?”  “您吩咐就是了,小姐说了,让我全力帮你。”  许杭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份文件,牛皮纸包好,交到他手里:“麻烦您在临城呆几天,三日后去临城有一条招蜂路,四三零号那户人家门前的绿色邮箱筒里,把这个扔进去就是了。辛苦您了。”  “您客气了。”司机收了东西很快离开了。  那盒饺子,许杭没有吃,他的手在食盒的盖子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,好像在细细地打量着什么。  这根本不是一份食物,而是一份信息,因为里面每一个饺子都露馅了。  露馅了,露馅了。顾芳菲和蝉衣这是在提醒他,他的事情,在段烨霖面前还是露馅了。  这里已经靠近贺州的地界,他就是要跑也来不及了。不过也用不着跑,早晚都要来的这一天,只是比他预料得早了那么一点点罢了。  顾芳菲自己出不来,只能让司机来见自己,还用这么隐晦的方式,说明金燕堂以及整个贺州跟自己有关的人,都被控制或者监视住了,贺州的城门戒备森严。  现在,段烨霖估计在等自己回去吧。或许…在派人来抓他的路上。  也好。  他站起身,开始往城里走。  说来也巧,还没靠近贺州的城门,就看到了一辆军用卡车朝自己开过来,车上站着的是乔松,以及几个士兵。远远瞧见许杭,他就从车上跳下来,却不敢离得许杭太近,道:“许少爷,我、我是来替司令接您回去的。”  真是有趣,这么多年,段烨霖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亲自开车来接的许杭?